清明梦 NO.8

在水声响起的时候，唐梦欢站起身，光脚绕着陌生中带一丝熟悉的屋子里参观起来。

走到窗户边上时，她低下头，像检查一般伸出指头抹了下一尘不染的窗台，接着朝前看去，可以看到她那几双半旧不新的帆布鞋都被李明归刷干净了挂在两根尼龙绳上。

她回过头，五张沙发像召唤仪式的道具，围成一个圈，把人质一样的崭新瑜伽垫簇拥起来。

在水声停止的瞬间，唐梦欢搜寻完了整间屋子，也用手机查询了本市新闻。

她确信，这里没有电视机，因为她并没有买电视机的动机；

她肯定，车祸新闻很多，但没有一条是关于泥石流的。

唐梦欢笃定判断，此时一定是现实。

她与他的牵手，接吻都是现实。

“咔哒。”浴室门开，一阵暧昧水汽飘了出来，拖鞋的声响走了过来。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荒唐事的唐梦欢顿时僵硬起来，她整个身体贴在墙上，明明很想抬头看，但是害羞。

很快，那沉稳的脚步声停在距离她大约一米远的位置。

抬头看看吧！

不行，万一他没穿衣服怎么办？

穿了的，怎么会不穿？她看着他带了新衣服进去。

那万一穿的时候掉地上湿了呢？

那也得穿啊？裸奔出来？那不是变态吗？

不许他是变态！他是好人！

那快抬头看看啊！

她就是不敢！

洗发露和沐浴露的香味就像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而唐梦欢就是一棵被风雨摧残着的发芽新树，她的头颅如柔软无力的新苗，被香味抽得动弹不得。

“有点晚了，我先回去了。”李明归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响起，好似风雨中夹带的冰雹，砸的人生疼。

唐梦欢急忙抬起头，脱口而出：“留下来！跟我一起过中秋！”

·

就算再被初恋的酸甜苦辣蒙蔽住双眼，李明归也该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了。

离开是李明归最安全的选择。

此刻景象一如他曾经见过的那般，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疲惫不堪的面色，她是真正被生活与工作压垮了身体的人。

不像他，壮得能撞死一头牛。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运动的呢？

好像是因为胃疼？

或是关节酸痛？

还是无缘故的眩晕？

渐渐，长时间规律的运动令他感到工作以外的欢愉，好似所有没理由的不快乐都可以通过汗水发泄出去。

那一天，在咸涩汗水糊了眼珠的瞬间，他从与地面呈锐角状的抱石墙上失手摔了下来，软垫将他弹起来那一刹，他睁眼看见了玻璃门外的唐梦欢。

唐梦欢还是一脸厌厌，微锁的眉头里全是恶意。

她打量着攀岩室，迅速转动着那对无情的眼珠，琥珀色的瞳仁令她的眼神看上去更锐利，她似乎正在扫视猎物，对这个环境和这里的人。

“对了，这里是我们新开发的项目，分儿童区和成人区，有各种类型的攀岩墙，安全措施都是按照国际标准执行，这方面的广告宣传希望你能着重注意一下。”英文名叫RICH的女人抬手对着她介绍起来。

攀岩室的隔音效果很好，但李明归懂唇语。

“那是谁设计的字体？”唐梦欢伸手指着攀岩室门派上贴着的介绍文案。

“你说这个？那是我们大老板为了省钱自己写的，小老板也觉得挺好，就直接拿来做攀岩室的招牌了。”

听完RICH的解释，唐梦欢点点头，但脸上的寒气仍未消散，好像天生就是这样的薄凉气质，对什么都明确地表达着厌恶。

那是李明归曾经熟悉的模样。

唐梦欢说：“今晚八点前，我会出第一套宣传图给你。”

RICH惊喜道：“这么快？那可太棒了！真是辛苦你了。”

礼貌告别后，唐梦欢毫不在意地转头离开，像是被设定了绝不出错程序的机械人那般，每一个步伐都经过精准计算，从不多走一厘米。

李明归眼也不眨地盯着，直到RICH的一颗头侧过来，对他说：“大老板，您是摔死了吗？怎么一动不动的？麻烦您死之前先把我的工资和奖金结一下。”

这位RICH是涂朗招聘来的新员工，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跟他一样爱开玩笑。

在那之后，李明归再度不由自主地关注起这个永远像个玻璃糖罐子一样展示自己情绪的她。

最初，为了维持这份令他身心微痛的心悸，他并没有刻意去打听什么，只是幼稚地念着缘分，想着攒足这一份缘分，再踏出第一步行动。

但他已经错过一次了，这次重遇，只需一面，他就攒足了一切必需因素，他紧急需要发生实际联系。

好在他们之间有工作上的关系，想要重新展开第一次对话或许不会太难。

可是现实早早给了他一耳光，除了他，多得是觊觎她的窥探者。

“嗨~”就算用最挑剔的情敌眼光打量也是阳光大帅哥一位，年轻的他比李明归更快地发出攻势，直接站在她面前展示自己最美的一面。

“……”面对搭讪，她像是碰到路障的扫地机器人，以完美的拐弯避险，并继续抬脚离开跑步机区域。

见着阳光大帅哥惨遭视而不见后的枯萎，李明归在欢呼雀跃的同时，又逐渐感到伤心绝望，因为这样的画面后来又出现了许多次。

她或许对男人没兴趣？或者她更喜欢女人？但她和漂亮幽默的RICH也没有工作外的联系。

当然，想让李明归因此退缩是不可能的，可让他冒进更不可能。

他更倾向于用润物细无声（温水煮青蛙）的方法，比如像个痴心汉（变态）一样默默关心（窥探）。

随着时间流逝，就连李明归也想不到，自己能从二字开头的年纪注视到三字开头，并且连第一步都没踏出去。

直到半年前，对方在34楼的公司任职上班，一个自由职业者过上了007的悲惨日子，大抵是为了拿高额的买命钱。

李明归知晓自己不该笑的，但他实在忍不住，因为两人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在电梯里。

为了让自己的身份和出现合理化，李明归也在36楼找了个班上，誓要与她一起踏上007的不归路。

这近六个月里，她越发瘦弱疲倦，而李明归自己，则是痛并快乐着。

第一次对话，大概是4号下午5点30分，地址是电梯里。

李明归抱了一堆凌乱材料，但凡动一下就会掉得七零八落，所以他被逼着开口：“您好，可以帮我按一下电梯吗？36楼，劳驾您了，谢谢。”

她侧身对着李明归，像是没听见般一言不发、眼也不抬，但手指头却准确按住那个圆形的36。

“谢谢您。”李明归自觉第二句话明显比第一句通畅许多，但心跳得更快了。

这之后，李明归便经常手脚不方便地在电梯里出没。

因此他有了个“36楼那个脑子不好使但因为是个大帅哥所以很可爱”的外号，这是RICH告诉涂朗后，涂朗立刻一边爆笑不止一边告诉他的。

说不清运气好不好，但她帮他按了足足四十三次电梯按钮，李明归以为，这是所有人都得不到的特殊待遇。

顺带一提，RICH是李明归的秘密情报网里的秘密员工。

有多秘密？

秘密到就连RICH本人都不知道自己被秘密聘用的程度。

至于理由，因为RICH的表姐叫做ANNI，跟她是34楼里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

但除了一些肉眼可见的事情之外，RICH也提供不了太多情报，李明归失望归失望，却仍是靠着这点情报和短暂的电梯相处支撑下来。

或许这一切深情与执拗都是自己卑劣的想象？

曾经，李明归也这样自问过。

但重新暗恋唐梦欢的这三年，给他带来了与过去二十几年人生里全然不同的喜悦与充实，朴实一些说，便是有了盼头，人生里一旦有了盼头，那么就连起床气都是快乐味的。

李明归自认他从青涩的喜欢过渡到了深沉的爱，因为他已经将她的喜怒哀乐当做自己的喜怒哀乐，在下一个元旦来临之前，他一定会尝试一次，哪怕失败也没关系，反正这是他自己的事情。

可元旦还没来呢，中秋却近在眼前。

她跟他说：“留下来。跟我一起过中秋。”

她明明仰头望着自己，视线也盯着自己，可眼神却是向下俯视的，这种就连邀约都要持着上位者角度的高傲姿态，着实令李明归着迷。

但他不得不拒绝。

因为就算隔着一米的安全距离，李明归也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不寻常热气。

她正在发烧，很明显烧得脑子不清醒。

多巴胺已经足够令人神志不清，不能再加一个高烧进来，这种情况下做出的决定容易半途而废，这绝不是李明归想要的。

“这件事等之后再说，您病了，我现在送您去医院。”

李明归刚说完这句话，下一秒，随着门开门关的声音，他的身体就换了个环境。

李明归诧异地瞪着紧闭的大门，他呆愣立着。足足过了十分钟，他才反应过来，他居然被唐梦欢一把推出来了？

他说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

是他太得意妄为了？

还是他哪个字不对触动了她的雷区？

之后再说？是“之后再说”吗？

她刚刚是在邀请他吗？

难道，他的“之后再说”是拒绝她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