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冲区 七十六、真诚忏悔

如果我们没有让你住校。

女儿，你那么小的时候就住校了。当时我们的想法是锻炼你的独立生活能力，将来能有一个好的发展，虽然学费很贵，也怕你有些不适应，但最终我们还是决定这么做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我在外地工作。所以这个决定里面也有些自私的成份。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初衷是好的。

还有，你正好赶上了我朋友的妻子做班主任，这也让我们很放心。的确，在开始的四年里你过得挺好，因为有班主任时刻关心照顾着你，我们也比较放心。后来，在你上五年级的时候，你们换了班主任，你在学校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星期日下午，你说什么也不肯回学校，因为按正常安排，住宿生下午是要返校的。

我们再三追问，你终于说了心里话，是有两个同学欺负你。当时我们并没有多想，只是想着这是小孩子之间的事情，和老师说一下，老师再找学生沟通一下就好了。所以我们坚持让你回了学校。

女儿，我最后悔的，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以致于它在你心里留下了阴影。而这种童年的创伤，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平复的。

如果当初我能充分认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如果我不那么信任你的老师，如果我能多和你沟通，多听听你的想法，如果我能果断的让你终止住宿，回到我们的身边，让我们亲自照顾你，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有的，只是残酷的现实。每每想起这些，我都很心痛，也都觉得很对不起你。女儿，我无法想像最后那一年多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你那么小，那么敏感，每天回到宿舍，都要面对你不愿意见到的那几个欺负你的同学……女儿，你是压抑的、无助的，在很多个夜里，你也许会默默流泪，期盼着我们能重视你说的话，理解你的处境，把你接回家，而不是不把这些当作一回事。可是，可是我们却真的没有做好，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我们没有陪在你身边，没有给你应有的爱和关怀，女儿……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在眼圈里转。女儿，我们真的，真的很对不住你。

你当时那个班主任刘老师，我会记恨她一辈子，她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后来你说过一件事，就是她被一个学生家长给打了，这也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虽然宽恕是一种美德，但对这个老师，我还是无法释怀。我们也有错，但她的确难辞其咎。

如果我不让你上二十八班。

女儿，你是优秀的，以高分考入高中实验班。虽然是普通实验班第十六班，但也相当不错了。成绩下来，我很为你自豪。

更让我自豪的还在后面。整个高一，女儿，你都是努力上进的，在班里如鱼得水，当班干部，做科代表，成绩更是一路向前，在学期末，你考到全校第十，可以调班，进入到学校理科最好的班级第二十八班。

还记得有一天，你对我说，爸爸，我以后晚上要大声朗读英语，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你们，因为我以后要考香港大学！

女儿，那时的你，是多么自信，多么朝气蓬勃啊！

女儿，那时我是多么高兴啊！我和你妈妈商量，如果你真的考上了，我们就是把房子卖了，也会供你的。

真的女儿，那段时间我和你妈妈是多么高兴，多么自豪啊！看着你一天天进步，我们也觉得活着很有意义，很有奔头。

那时候，好多朋友和同事都羡慕我们，我也一度认为你能从此一路顺风地走下去，直到高考，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

可事实证明，我们太盲目乐观了。

进入到第二十八班，强手如林，女儿，你很快就感到了学习的压力，有些不适应，成绩也接连下滑。这个时候，本来是你需要我们理解、鼓励的时候，我们却没有这么做。相反，我们发火、呵斥，认为你自己没有做好，给你施加更大的压力。

现在想想，女儿，我能体会到你当时的想法。你想，我已经够努力了，我已经很累了，可是你们还认为我没有尽力，一点关爱理解没有，还不断地挑我的毛病，给我施加压力，我真的好无助啊。然后，你和我们的感情渐渐疏远……

女儿，这是我和你妈妈犯的最致命的错误。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在你成绩刚开始下滑的时候，我们能及时地鼓励你，关心你，疏导你的心理问题，告诉你，只要你努力就好，成绩并不重要。

可是我们没有这样做。而此时，你正好进入青春叛逆期。这下可好，针尖对麦芒，事情朝着坏的方向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我最后悔的事情。如果这个阶段我能多理解、关心爱护你，多鼓励你，也许事情就不会像以后那样发展。

可是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当一个人感觉后悔的时候，他所后悔的那件事，多半已经无法挽回。

我有时想，如果我不让你上二十八班，就留在十六班，事情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最终我想明白了，你也许会一帆风顺，也许会遇到同样的问题，但是如果我没有认识上去，没有学会如何做好一个高中学生的爸爸，我的态度、言行，以后还是会给你带来负面的影响。

女儿，那时，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女儿，你今天这个样子，与我们有直接关系。

我常常在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我们还能够回到你的高二时代，当你遇到相同的问题时，我一定不会像以前那样做。我一定会和你好好沟通，理解你，鼓励你，和你一同度过难关。我会告诉你，只要努力就好，结果并不是很重要。我会花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帮你顺利度过那个艰难阶段。如果是这样，那么女儿，你现在应该会是什么样子呢？

可是没有如果。女儿，在你成长中最重要的时刻，我做错了，这是主因。你也没把握好自己。结果

一切都变了。那个时候，我和你妈妈，还有你，我们三个人，可以说都做错了。哪怕只有一个人做对了，事情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真的，在那个关键阶段，我们都没能把握好。是路遥说的吧，人的一生是漫长的，但关键之处只有几步，尤其是在人年轻的时候。女儿，在你人生中的关键时刻，我们没有把握好，造成了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本来都可以做好的。那事情就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女儿，这才是我和你妈妈最痛心的。因为失之毫厘，谬之千里，这中间，可关系到你宝贵的一生啊。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反思过去，从而以正确的态度面对未来。女儿，只要你愿意，你的人生，依然可以辉煌灿烂。

如果我能多给你一些理解、关心和爱护。

女儿，你的成绩一路下滑，我和你妈妈失望的同时，给你更大的压力。你日渐沉默，感情和我们一再疏远。

而这时，在生活上，我们依然没有给你足够的关心呵护。中午饭，你或者在学校食堂吃，或者出去吃，吃完饭，你或者在班级，或者出去到校外。我一度认为，你能管理好这段时间，但实际上，我错了。

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时我能天天中午接你回家，你吃完饭后休息一下，我下午再把你送回学校，就不至于发生后面的事。

可是我没有。

在我们的责骂呵斥下，加上叛逆期，女儿，你渐渐对学习失去兴趣，也不考虑自己的前途，事情朝着坏的方向进一步发展下去。

于是中午，你更多的时候是去街里，以致于接连丢了两部手机。可是除了责骂你，我还是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现在仍清楚地记得，是高二期末考试，你们二十八班，要再考一次，前三十名的同学进入新成立的三十班，作为尖子生冲刺名牌大学。

第二天就要考试了，半夜，我去上卫生间，发现你屋里的灯还亮着。我进去一看，你躺在床上，双眼看着房顶。我问你为什么不睡觉，你说睡不着，然后问我，爸爸，我可以不考吗？

我又给你一顿训斥。

现在想来，女儿，你当时是多么痛苦无助啊！你所承受的压力，可能就快到临界点了。而我们，却一点都不理解你，不能站在你的角度去设身处地地为你着想，多给你以鼓励和关爱，反而是一如既往地呵斥你，给你更大的压力。现在想来，我真是后悔死了。我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我想，那段时间，我和你妈妈对你的恶劣态度，让你对我们的感情一再淡漠。最终，你对我们关上感情的大门，再也不想对我们敞开。

你离家出走回来后，我中午开始接送你，对着菜谱，尽量给你做可口的饭菜，日复一日。然而，我们的付出并没有打动你。女儿，你心里的坚冰已经形成。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里，女儿，我尽力回想着我们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想着我以前为你做过的一些温馨的事情。可是很遗憾，我能回想起来的真的不多，可能是因为我对你的付出也不多吧。这一点我必须承认，并深刻反思。

我能记得起来的有这样两件事。

一次是你六七岁的时候吧，你生病了，中午和晚上都没有吃饭，到半夜十一点多钟时，你有胃口了，说想吃蛋炒饭，可是碰巧家里没有鸡蛋了。于是我去外面买。

那是什么季节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走了好几条街，商铺都已经关门了，最后终于在一家要打烊的饭店里买到了几个鸡蛋。那天晚上，看到你吃得很香甜的样子，我感到很幸福和满足。

再一次是你过八岁生日的时候吧，因为你住校，所以我买了一个大蛋糕给你送到学校，打算让你回寝室后和同学们一起吃。没想到被你的班主任，也就是我朋友的妻子给批评了一顿，因为这样做违反了寝室管理制度。最后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她特意把我放进门卫，然后叫你到门卫，吃了一点蛋糕，剩下的叫我带走。

还有……有一次你肚子痛得不行，我背着你往医院的楼上跑，累得气喘吁吁……我去武汉回来，送给你一件刻有你名字的微雕米粒……

实在想不起来太多了。女儿，请你原谅，我以前做得不好，我会在以后改正；我以前欠缺的，以后我会尽量弥补。

如果我没有让你继续关门。

我在卧室躺着，听到你在客厅，女儿，我喊你，让你帮我把我的卧室门关上。有时，你在你的房间，我懒，也会喊你，帮我把门关上。

我当时真的没有多想，只是想，你是我的女儿，帮我关一下门没有什么。却不知道，你在心里极度反感。

你不情愿地帮我关上门，在心里，对我的不满又增加了一些。但是女儿，当时，你从没有当面和我说起过。而我，也没有注意到这些。直到前几天的一次谈话，我才知道，当初我的这个要求，对你也造成了伤害。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吧，你渐渐对我们关上了情感的大门。

唉，现在想来，我真是粗心啊。

可能还有一些事情，在我看来很小，可对你来说却很大；我认为没有什么，可能对你却造成了伤害；有时，我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女儿，请你原谅，我那时真的没有想那么多。而你又是那么敏感的一个孩子。

所有的这一切加起来，导致我们之间越来越疏远。也是从那时候起吧，女儿，你给自己的情感包上了一层膜，因为害怕受到伤害，所以不再为别人轻易打开。渐渐地，你和我们愈加疏远，性格也变得有些孤僻。而我，仍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我当时就认识到了这些，不再继续喊你关门，不再让你做一些你不愿意做的事，那你现在会不会就是另外一种样子？

可是没有如果。一切的一切，再也回不到如果之前的样子。

这段

时间，我都处在悔恨和反思中。这种悔恨和反思以前也有，但从来没有像这两个月来这么深刻彻底。这两个月里，我什么也没有做，整天就是想你的事情。我要把我过去的错误尽可能地找出来，放到你面前，向你深深地忏悔。然后，我要和你妈妈一起，真诚地对你说一句：女儿，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我们。

那个小白兔子礼物。

女儿，你送给我的那个小白兔子礼物，我一直放在电脑桌上。那是你什么时候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呢？是初三，还是高一？那时候，咱俩的感情还非常好，你有什么想法，也会和我说。

是从什么时候，我们之间渐渐疏远了呢？

仔细想想，女儿，你从小到大，在我身边的时候真的不多，我也一直没有拿出更多的时间陪你。现在想想，我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我现在仍然能清晰地记起那一幕：是你高一的时候吧，有一次咱俩在街上走，你在我后面，忽然一下子扑到我的背上，双手抱住我的脖子。我有些不适应，你也浅尝辄止。从那以后，你再没对我有过类似亲昵的行为。

女儿，我想你那时一定渴望和我以及你妈妈之间有一种更加亲密的关系吧。就像电视剧里的那样，父母和子女间充满浓浓的亲情，彼此之间有着深深的爱恋。因此他们之间坦诚相待，无拘无束，有时更是把这种感情体现在生活的细微之处。

女儿，你所渴望的，正是你缺失的。你所缺失的，也正是我们没有足够给你的。

这些年，除了你上小学之前，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之后就越来越少了。但细细想来，导致我们感情疏远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你住宿，或者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什么的，而是我和你妈妈没有做好。

的确是因为我们没有做好。一是我们没有把对你的爱充分表达出来；二是我们做得不够，没有给你足够的关心和爱护。

记得有一年清明节，咱们当地的一家报社组织了一个征文，叫做“爱了，你就说出来”，征集子女对已逝父母想说的话。在大量征文和来电中，很多子女都表达了他们的悔意。他们对父母不是没有感情，而是感情很深，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对父母很好地表达，从来没有当着父母的面说过诸如“妈妈我爱你！爸爸我爱你！”之类的话。他们认为，只要心里有就行了，何必非要说出来呢？

直到他们的父母去世，他们也没有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

现在他们后悔了。因为即便他们想说，也已经永远没有机会了。他们普遍表示，如果还能回到以前父母健在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把自己对父母的爱表达出来，他们要告诉他们的父母，当着他们父母的面说：爸爸我爱你！妈妈我爱你！

这些没有说出的话，在子女这成了一种永久的遗憾；在父母那，也就成了一种永久的缺失。

毋庸讳言，父母都是深受着子女的，我和你妈妈也一样。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当面直接对你说：宝贝我爱你！女儿我爱你！像许多父母一样，我们认为只要心里有就足够了，何以非要说出来呢？

我常常在想，如果从小到大，我们一直把我们对你的爱表达出来，把这样的话当着你的面说过千万遍，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吧。

虽然这和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有关。我们这个民族，向来比较传统含蓄，父母子女之间尽管有着很深的感情，但是他们之间从不善于表达。不像美国等西方国家那样。在美国电影中，常常会有这样的对白：

父亲：lloveyou!

儿子：lloveyoutoo!

的确是这样。爱了，你就说出来，何必藏在心里呢？女儿，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感觉到，我和你妈妈对你说的话很有些“肉麻”。说实话，这样的话，一开始我和你妈妈也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是最终我们说出来了。我们当着你的面，表达出了我们对你的爱。

现在想想，这实在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虽然我们这个传统含蓄的民族，历来讲究少说多做。常常有这样的故事，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默默地付出了一生，但是直到那个人临死的时候才知道真相。更为残酷的是，在这期间，因为误会，那个人非但不感恩，还一直在伤害着默默为他付出的这个人。

究竟应不应该这样做呢？

我看该说的时候还得说。因为只有你说了，你心里才不会有遗憾，对方才会真切地感受到，才会避免误会……更重要的是，事情的结局可能完全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再者，是我们做的不够。

也是看美国电影。常常有这样的镜头：在孩子临睡前，父母会陪在孩子床边，给他们讲故事什么的，直到孩子要睡觉了，父母会看着孩子的眼睛，饱含深情地说：lloveyou!孩子感到十分满足，在睡意朦胧中也不忘说：lloveyoutoo!然后父母还会在孩子额头亲吻一下，才退出房间。

不管这些父母是有身份地位的社会精英，还是落魄街头的穷鬼，甚至是瘾君子或者罪犯，他们大多都会做到这一点。

这一幕真是让人感到十分温馨啊！

可是女儿，你从小到大，我好像一次都没有这样做过。

还有，就是他们十分重视孩子的想法，只要孩子的想法是正确的，他们就会认同。同时，他们十分注重和孩子沟通交流，经常鼓励孩子，给孩子自信心，以平等的身份面对孩子……

唉，所有这些，我以前都没有做好。

所幸一切都还不晚。那么女儿，就让我从现在开始好好做吧。

那天下午到夜里，艾晓君边回忆边反思，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一万字。第二天，他又仔细修改了一下，打印出来，连同女儿以前给自己写的那封信，一起放到了女儿的书桌上。